1977年9月,教育部决定恢复停止了10年的全国高等院校(包括中等专业学校)招生考试,招生对象是工人、农民、城市上山下乡和农村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及应届高中毕业生,毕业后工作由国家统一分配。这个消息一公布,对于适合招生对象的广大农村知识青年来说,无疑是一个跳出农门改变命运的大好机会。我为这个深得人心的政策出台而高兴的同时,悲凄之感也油然而生。
1970年我初中毕业后,前几年奔波于建筑外包工、公社林场、公社农田基本建设专业队等多地,后几年回生产队务农,1976年还当上了生产队分管生产的副队长,整整干了七年的体力活,成就了一名职业农民。再者,读书期间正处于文革运动高潮,学校的教学受到严重冲击,读书无用论也颇为盛行,不说读书时没有学到什么扎实的东西,就是学到了,时隔七年也差不多都忘记了。看到身边近几届高中毕业生和在中小学担任民办教师等群体中人才济济,原有一点儿想法全被打消,不敢奢望了。
好多天时间,想到身边不少同学、熟人通过这次招生考试将改变命运,而自己毫无机会,不免情绪低落,常常哀思如潮,寝不成寐。父母发现我面容消瘦,知道我的心思,好几次劝我说:人家有的是高中刚毕业,有的是教初中;而你只读个初中又是丢了这么多年,无法跟人家比,就算是去考也考不过人家。想开点吧,死了这个念头,不要跟自己过不去;种田的人千千万,又不是你一人。父母劝说的道理自己明白,但还是心有不甘。
那天我正在禾场上堆稻草,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的名字,循声望去,原来是教初中数学的肖老师。肖老师的突然到来让我很意外,我连忙迎上去说:老师,您怎么来这里了?他笑容满面地说,找你说个事。请他到我家去他不肯,说是长话短说,马上要回学校。老师问我报考中专没有,我答没有,理由是竞争太激烈,我实力不够。老师说努力还是有希望的,考试是三门课,政治都是死记硬背,与学历关系不大。语文你是有基础的,加强基础知识的复习,注意记叙文和议论文的构思和写作技巧,各做两三套练习题有利于提高。数学是你的弱项,你学过的只要复习应该捡得起来,没有学的部分你自己理一理,晚上你去我那里,我给你讲一讲。只要你认真学习,弄懂原理,力争做到举一反三,融会贯通,还是有希望的。而我仍然感觉底气不足,不想报考。但肖老师不厌其烦地分析利弊,再三劝我一定要去搏一搏,决不能放弃任何一点机会。考虑到老师一片好心,我答应了,如不答应,感觉情理不容。
我在积极准备的同时,特地去公社招生办了解中专的招生学校和报考情况,招生办的工作人员介绍说:大多数高中毕业生为了保险(确保跳出农门)起见,放弃了报考大学大专,转为报考中专,县里通报的其他公社也是这种情况,带有普遍性,这势必造成中专参考人数扎堆,录取率更低。这个消息如同冷水浇背,像我这样的条件可想而知,心存的那点希望随之破灭。当天晚上我特地去告知了肖老师招生办介绍的情况,挚诚地感谢了老师的好意;也说出了自己放弃的想法,理由是: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几,而且报考人数中高中生比例高达七成之多,像我这样希望无疑是零了,免得丢人现眼。老师当即就发火了。我看老师对我失望的神情,连忙说,我报我报。老师这才转嗔为笑。
那个时期,农民既没有身份证也没有户口簿,更没有户籍档案,报名只需大队找文书开个写具姓名、性别、出生年月日及所在大队和生产小队的证明递交公社招生办备案就行了。当时我担心考不上,怕今后被人家嘲笑自不量力,没有自知之明,文书写证明时我要求不用当时大家知道的名字改换成现在的名字,并请求他千万为我保守秘密。
回家也很严肃地要求父母、姐弟严格保密。
那我已当上了生产队的副队长,白天照常忙于队里的活,连晚上加班干活一次也没有少。其实很想请假复习两三个月,怕考不上遭人嘲笑而没有请。人家都全力以赴复习备考,而我只每天若无其事地忙于干活,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有时间复习。
在离考试不到一个月的一个晚上,父亲要我去轧两担红苕(是把红苕挑到大队的加工厂碾碎机碾细成糊状,回来再滤浆加工成苕粉),母亲不让我去,说轧两担苕来回跑两趟需要三四个小时,今晚就看不成书了。父亲还是坚持要我去,说我是不可能考上的,理由是我读那点又丢了那么久,人家不是高中刚毕业就是教初中的老师,没法比。我准备去挑苕,母亲还是坚持让我看书,而且还跟父亲吵了起来,结果是母亲把苕分成三担自己挑去轧的。
三秋后,公社统一组织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如火如荼,大队的全体人员都吃住在港东段湾,任务是把弯港改直,把高低不等形状各异的小田改造成统一标准的矩形大田,便于机械耕作。白天风雨无阻,夜晚只要不下雨就必须干到十点多。因为我是带队的生产队长,日夜都不能缺工。多数时候肩上挑着担子奔走,心里默默背诵着政治题目、语言基础、数学公式等,有几次不小心与对面来人撞个正着,大家笑话我是想女朋友着迷了。夜晚放工洗完手脚后,我还得找个不影响别人的角落点个煤油灯看两个小时的书,而且还要瞒着周围的人。考试是十二月中旬,当时的天气很冷。考场设在茗山高中,离我家只有三里多路,为了准确掌握考试时间,我找湾里的细爹借来一块手表。争取把时间掐算到进考场前几分钟到,而且还特意戴上一个狗钻洞帽子(只露两个眼睛、鼻子和嘴罩着头面的毛线帽子)。因为这次是中断十年后的第一考试,考场周边门口有解放军站岗、公安警察维持秩序,考场氛围庄严肃穆。我在离考场门差不多两米远处将帽子取下迅速进入考场,三场考试都是这样遮遮掩掩考完的。考试结束,只被坐在旁边的和后面的几个人认出来。在我诚恳请求下,他们都答应替我保密。事实证明他们确实为我保守了秘密。各大中专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陆陆续续送到公社招生办(当时不是寄到个人),得到消息和拿到通知书的人个个兴高采烈,没有接到通知的人都心神不宁翘首以待。我虽然没抱多大希望,但心里还是默默地企盼着意外惊喜的到来。一天,肖老师去学校食堂正好听到几个老师议论说,有个叫尹金辉的中专录取通知书到公社好几天了一直没人去拿,询问过尹家湾所在大队的支书,支书说尹家几个湾子都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肖老师知道后,立即托人叫我去公社拿录取通知。就这样,我跳出农门,开启了新的人生。